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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承尧论弦管与泉州“翰林院会馆”



    編者按:余承尧先生(1898—1993)生于福建永春县洋上村,幼年家境困苦,四岁失怙,由祖母抚育成人。十四岁时方得入学。中学毕业后投笔从戎。1920年东渡日本,于早稻田大学攻读经济,又转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钻研战术。返国后服务军旅,1946年以中将退伍,1950年辗转到台湾,经营药材生意,余暇则读书、作诗、作画、写字自娱。他从56岁开始作画,是自修成功的画家、书法家及诗人。

    1989年10月2日,年过九旬的余承尧,在义女的护送下返回永春,探望40年未见面的家人乡亲。1991年年初在厦门美仁新村购楼定居,1993年4月4日,以95岁高龄安逝于厦门。

    余承尧当年在日本一个偶然的机会接触了南管(弦管),后终其一生,成为弦管迷,而且是一位南管专家,后半生的心力都奉献在南管文化上。

    (以上内容据网上资料整理)

    1972年12月,台北《中国乐刊》双月刊二卷四期,发表余承尧《南管音乐问答》一文。1978年,该文为台北雄狮图书股份有限公司编入《余承尧的世界》一书出版。2006年,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准备编《两岸论弦管》一书,承蒙台北友人惠赠该书,得以转载此文。

    余承尧先生这篇《问答》,为我们留下大量重要的历史信息。他“终其一生,成为弦管迷”,其起点不是在故乡永春,反而是当年留学日本时,听到日本同学的唱奏,而且指出是“明朝魏君山曾携带乐器十五件,先在长崎,后在大阪等处教授彼邦人士”的。如今虽然很难查到“明朝魏君山”其人其事,但弦管文化遗存在日本,却是余先生亲身所见所闻,是完全可信的。

    余先生年过半百后定居台湾,随即与弦管结缘,入乡随俗,也称弦管为南管,但在这次问答中,仍然处处提到“弦管”,而且回忆故乡永春弦管音乐的普及,所以民风淳朴,百姓循规蹈矩,反观当时台湾社会,呼吁必须用礼乐来教育为非作歹的青少年。

    余先生在问答中还用很大篇幅,回顾弦管文化在泉州的历史渊源及历代文人为其增益,其中有一段云:

    朱文公就曾说:“天旋地转,闽为东南文化中心”。有了此种优良条件,泉州在这个时候设立了翰林院会馆,专供研讨音乐与戏剧之用,把宋朝宫廷音乐(当时叫做教坊)大部分移来,作为正当娱乐,同时培植了许多不留名的作曲家、填词家,介绍最流行的唐宋大曲、古琴曲与词调。

    其中提到“翰林院会馆”,以前曾听说过有多种会馆,未闻有“翰林院”之称。缘于“翰林院”在京都才会有,府县未必敢僭越。泉州史上有个文人会馆,原址在今市区玉犀巷,1949年以前称为镇雅宫,曾经是三青团团部,后改为同乐会,1960年代前后改建为房管处,现为白蚂蚁防治站。它是不是“翰林院会馆”,无从证实,幸得市博物馆尚保存一方巨型的《温陵文昌庙碑记》,碑文记载该庙于清道光年间因年久坍塌重修。撰文者为翰林院庶吉士苏廷玉,书写者为道光辛卯科亚元郑以铨。余先生说的“专供研讨音乐与戏剧之用”“会馆”,是不是就是这一座?但另一传说,称该庙因火灾后而重修,而且火灾中把“音乐与戏剧”的资料全部烧成灰,以致泉州明清时期的音乐与戏剧史料荡然无存。近几十年来,我社先后发现的几部明代刊本,无不是来之于海外图书馆的珍藏品,多少可以反证这个史实。再说,所谓“翰林院会馆”,也许文昌庙重修之前,曾经是翰林、进士、举人等名士雅集的场所,尤其是重修并为之作碑文的正是翰林院庶吉士苏廷玉,所以民间随称之“翰林院会馆”也是可能的。这一切,如果不是生于十九世末的且年岁近百的余先生的回忆并留下此文,这些如烟的往事是难以钩沉的。

    余先生在问答中,还感慨“国内学习西乐者,似乎就没有一人过问过南管为何物”。他说那时反而是西方多位音乐家到台湾研究南管(弦管)文化,他所引“美国当代第一作曲家福文纳期献给台湾乐坛的一篇文章”最值得注意。福文纳期在文中表示:“我怀着极为崇敬和谦恭的心情,来接触亚洲的音乐。在孩提时代,我曾错误地被教导巴哈为音乐之父(按:巴哈也译作巴赫,1685-1750,德国音乐家),……因音乐的起源,实际上早得多,……其中最优越的支流,可能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一支,那就是七百年前中国唐朝(按:如果是唐朝,不是七百年前而是千年前)弦管乐。”

    按语写长了,但引文仍不免挂一漏万,希望弦友网友们拨冗读读余先生全文。他48年前回答弦管文化中的若干问题,对于今天我们认知弦管文化的历史和现状,仍然非常有意义。

南管音乐问答

(台北)余承尧

什么叫做南管?

  在晋朝,南管叫做丝竹,亦名弦管,又称五音,这是因我国音乐的组成,从宫商角徵羽五个音阶而来,但两个半音的变宫、变商,不计算在内。半音仅在转调时用,名之为折字。弦管盛于南朝(江南),故又名之曰南音。上述弦管、五音、南音三个名称,闽南人士至今仍照样称呼,不过叫弦管的较多。至于南管的名称则是本省人对其他音乐北管的对称。弦管亦有名之为郎君唱,因早期学弦管者多为仕宦子弟,普通人学习较少,而仕宦之家的子弟,自汉以后概算为郎君,所以称为郎君唱。

你研究南管的经过是怎样呢?

  南管在闽南,是唯一的音乐,老少皆知,单就我们永春县来说,每个乡村都有南管音乐的组织,每年乡间(城市例外)于秋收以后利用农闲时间学习弹奏弹唱,大都属于成人,唱曲则以年幼者居多,故名之曰小唱。其实南管音高且用笛伴奏,若非十六岁以下儿童,其音域无法达到此种高音。至于成年人,则谓之老唱,伴之以洞箫,较笛低一个音阶。这种活动到了次年二三月农忙时,就停止了。但若有闲暇还是举办这种演唱。南管本身是优雅且文静,故以之为正当娱乐,足以改变人性之暴躁,有益于社会人群。所以民间长辈们多喜欢子弟去学习,富有人家常于晚间练习完后供给一顿点心,这在朴实乡村中是种寓交谊于娱乐。在我们家乡,学会了南管而会做坏事的人很少。无论到什么地方,前一辈的闽南人,总是念念不忘故国的乡音。

  当我在日本留学,未入陆军士官学校前,先往和歌山联队接受入伍训练的时候,有个晚上,师团长以下将校集会聚餐,我以留学生身份,被召参加。餐毕,师团长下令取去肩章,彼此取消阶级,笑谈诙谐,歌唱杂耍,无拘无束,欢乐一场。唱的有难波节与长咀,一听这种声调我立即想到我们故乡的弦管音调。隔坐一位将校知道我是福建人,就要我起来唱。我说不会,他们不相信,说这调子是由贵国传过来的,我更加感慨:在乡间都无人知道我们弦管出国了。从那时起我就注意搜集资料,也才晓得明朝魏君山曾携带乐器十五件,先在长崎,后在大阪等处教授彼邦人士。自德川幕府至明治时代,日本将之分为九州岛、大阪、东京几派。到了中日甲午战争,日本打胜了,这种为日人称为明清乐的音乐就慢慢式微。但直至现在日本文部省对于能够演奏琵琶、洞箫、三弦等乐器的人,反尊之为国宝,这是个人想恢复、提倡古乐的早期动机。但回国以后服务军职,东奔西驰居无定所,因此中断对此一古乐的探寻。

  来台湾以后,看到社会上许多不良少年为非作歹,就联想到故乡青少年的循规蹈矩、风气严肃,像流氓(鲈鳗)这一名词,乡间人士对之是莫名所以。这套闽南古乐既然在故乡行之有效,而台湾人多数是闽南移来,本质相同:如能得到各方面的赞成推广,相信对于青少年社会教育是很有用的。因为在日据时代,弦管被认为是中国文化,欲弃之不理而一心提倡西乐以图改变民族意识,殊为下智。现已光复应该重新整理,加以发展。这也是台湾从事固有文化工作的重要一环,必须研究提倡,使弦管古乐再度光辉。

南管的源流是怎样的呢?

  前面曾提及南管乃是我国古乐,是自汉魏晋六朝以来的清商乐,亦谓之清乐或倍四。到了隋唐,尤其唐明皇,酷爱清乐,选坐部伎数百人学习。又名为法曲(其实隋炀帝时便叫做法曲),最著名的霓裳羽衣曲、大曲等,每曲多至数十遍,现在南管所存的百调即大曲遍,为数甚多。其次如羽衣曲,计三十六段,合为十八大遍,今保存有序衮、长衮、中衮、短衮、催拍等。唐末五代时,新兴的词调,以及两宋的大曲词曲,二百余调。琴曲有操有引,为数亦多。从印度传入的有沙淘调,隋唐时所用乐器十多种,有钟磬、琴、瑟、筝、琵琶、笛、箫、笙、箎、筑、箜篌等主要乐器。演奏时,以金石丝竹为次序,今南管演奏次序还依然不变,不过没有钟磬了。所以我们要发展古乐,第一要恢复隋唐古制,大规模合乐,每出场至少要数十人。而现今南管乐团称不上什么编制,仅属一小规模,只能保存古传乐曲于不坠而已,将来若有更多的年轻人参与学习,或许有一天会如愿以偿。

南管古乐对于社会有怎样的影响?

  我国社会最重视礼乐。孔子谓:安上治民,莫善于礼;移风易俗,莫善于乐,二者并行,乐尤微妙,以音律为节,除郑声外;郑声淫恐乱,故乐必以正。正人心、去邪念,是乐之道也。闽南古号“海滨邹鲁”,即缘于遵守孔子之教,重视礼乐:选择自汉魏晋唐宋以来的清音乐为民间正当娱乐,使意志不坚、品行不洁的人们习之,得到潜移默化之功。

  闽南泉州,在宋时是国际最大的商港,如同当年之上海,商务发达,人民富庶,文化水平颇高,朱文公就曾说:“天旋地转,闽为东南文化中心”。有了此种优良条件,泉州在这个时候设立了翰林院会馆,专供研讨音乐与戏剧之用,把宋朝宫廷音乐(当时叫做教坊)大部分移来,作为正当娱乐,同时培植了许多不留名的作曲家、填词家,介绍最流行的唐宋大曲、古琴曲与词调。这么多的词曲,能顺利成功,大部分要归因于闽南的语言,因为那个时代,闽南与中原的语言是相通的,因此得以流传下来。泉州制礼作乐完成之后,便用它来教育社会,久而久之遂成风尚,社会风俗得以改良,风俗因之淳朴,人情自然也良善。所谓男盗女娼,殴斗惨杀窃盗恶习,皆因人知廉耻,而归于消灭矣。人民心安,无内顾之忧,故能向外力求发展。现在海外华侨,拥巨资、富甲王侯者,不知多少,但他们在初出国门时孑然一身,有的拥带弦管乐器而往,以为劳作终日、精神疲倦之时,安慰离乡去国之思之用。若只身离乡背井却放荡不羁、寻花问柳或桀骜难驯、聚赌结群,作尽坏事自身且不保,那能成功立业?唯善良者,在工作之余,夜间集聚,演奏弦管,既可解除一日辛劳,又可安心明日工作,金钱也不至于浪费,一举数得,何乐不为?时日一久积蓄自多,经营成功,满载而归,建筑家园,这是弦管对闽南社会最大的影响。

请简述南管的音乐前途

  现在世界各国有远见的人士,都主张先前被隔离的各种文化,尤其是音乐,有互相需要、互相交换的倾向,以为将来做一切大融合,创造出各民族间气息、情调相融的音乐,调和各民族彼此间的分歧,共同享受最完美的精神生活。这绝不能厚此薄彼,而必须以共同的目的,同一的价值,共通的趋向来达成的。那般专以贩卖某一方面的音乐偏见的人,自然会消失在融合了各民族的声音里。无论是东方的、弃置的,只要在音乐上有价值、值得人们欣赏,便应该朝着这方向去努力。

  南管古乐是我国正统直系的纯正音乐,唐时即已闻名全亚洲,凡欧美人士研究中国古乐,无不称道这是东方的美好音乐。我们年轻的一辈,要担负起历史给我们的责任,勤学各种乐器与乐曲,深入地探讨出结论,创作出完全属于中国风格与韵味的作品,以贡献于世界,这是多么有趣味且值得年轻人努力的方向,不仅可交换、创造世界性的音乐,大展艺术的天赋,同时可调和、改变西方音乐的美术化及偏重技巧上错杂的不良味。优雅声音是用以陶冶人的情性,建立美的社会精神。孔子在论语上说: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,即是意味着音乐的功用,不仅是表现于演奏时之技巧,才叫做音乐,还必须具备人格上的修养与指导社会的胸襟,若不然,就不可能真知音乐为何物了。隋文帝也说:乐不正,不可使儿女学也。又说:弦管是华夏正声。所以国家制定教育音乐的原则,便不能专委于学习外国的音乐家,盖外国音乐家,只知道演奏技巧,制作新异。殊不知音乐与社会各种民情,有直接间接之影响,如时下流行种种外来歌曲,无形中对社会引起相当的祸害,这是音乐家缺少文学的修养与其它有关国情所致。我们看看这几年来,英美音乐家与教授多次来华研讨南管古乐,都觉得西方现代音乐太偏重美术性、多色彩变化之感觉:南管古乐则仍能保持旧有声音,具有优秀高雅的特性,至今不移,这种音乐是伟大的、有前途的。外人既已这样称许,我们年轻一代更要朝着这个方向努力:学习、整理、发扬南管音乐的特质,才不辜负祖先遗留给我们这些文化遗产的苦心。现在美国制作的南管唱片,不是明明白白标明世界音乐吗?千万勿放弃民族音乐的机会,年轻人赶紧参加世界音乐的行列吧!

国内外音乐界对南管感觉如何?

  国内学习西乐者,似乎就没有一人过问过南管为何物,他们学的是外国音乐,以为外国音乐已进步到了复音时代,而南管还是保守着古代的单音。他们不知道我国在宋代,已有了和声,南管还保存有一二曲。因为我国音乐负有道德上的使命,要以声以悦耳,陶冶性情。一入复音弹奏固较进步好听,却失去了原来面目,不能使听者悦耳,有违陶冶之义。而且我国音乐,最重视结声,西方则否,许多自命作出中国风格的,就像西方人没来过中国,吃过大菜后,居然会说出中菜味道,是同样滑稽。凡洞晓中国音乐的教授、学者,不论国内外都曾研究这种音乐。国内有师大教授汪经昌先生,外国学人最著名的则为美国当代第一流作曲家福文纳期、哈逊瑞以及英国剑桥大学教授等多人。汪经昌先生说南管本质上确实代表了中国传统(音乐)的特质,如果加以整理,自然不失为探讨宋代诸宫调以及唐宋乐谱的方法。此项工作,对于发展民族音乐极具重要意义。

  附美国当代第一作曲家福文纳期献给台湾乐坛的一篇文章。 (福文纳期研究东方乐十余年)此章载于台湾师范大学学刊:

  我怀着极为崇敬和谦恭的心情,来接触亚洲的音乐。在孩提时代,我曾错误地被教导巴哈为音乐之父,这是发源于欧洲,并为近代欧洲人所共认的事实,然而,当我敬仰的同时,我和所有的西方人也都发觉巴哈实在是晚期大作曲家之一,并不是音乐之父,而是音乐的重重孙子。因音乐的起源,实际上早得多,同时也不是单方面的渐进,而是分别在各种文化支流上发展到极宏的成就。其中最优越的支流,可能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一支,那就是七百年前中国唐朝弦管乐。在当时,这种音乐不但内含了所有亚洲音乐共有丰富旋律的资产,而且也包括了非常复杂和充分发展的形式:错综的对位,多声部二重三重卡农各自独立演奏,其中还有节奏与非节奏的韵律、参差的音响以及错综的结构。这种音乐对现代人和西方世界,几乎完全无所得知。再说,即使到了这个世纪,欧洲现代化的,还是无法和唐朝相比,这种音乐也比任何当代的作曲更加现代化,所以我诚心诚意地想学的是古代的中国音乐。

  这篇文章充分表现了对我国古乐的仰慕,且认为欧洲现代作曲家还抵不上唐朝的进步,也就是说南管保存了许多唐代音乐,规模虽小、价值却极其重要。

  下附《温陵文昌庙碑记》影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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