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〔纱窗外〕别有风景



  早年厦门大学有一位学生,名叫陈香,晋江人,1935年元宵后第二晚,被请到南安古山头乡,“坐在野台戏的最前排,观赏泉州金玉春小梨园七子班,搬演‘大闷’(陈三五娘故事中五娘独脚戏),美视美听,真是难以形容。当时扮饰五娘的旦角,据说只有十四五岁,演技的纯熟而带文静,歌声清脆而富媚力,真使数百男女观众,都一时鸦雀无声,随之按指抖足。”

  这是泉州戏曲史上唯一能读到的现场观感记录。可惜当年尚无录音录像技术,不然这位旦角的“美视美听”,今天还可供众人共享。

  再说这位〈大闷〉的粉丝,自此进入研究《陈三五娘》故事的身世,后来到台湾生活,出版了一本《陈三五娘研究》的单行本。泉州人读过这本书的并不多。2011年,笔者想到这位惜已谢世的乡贤遗著,才电请台南成功大学陈益源教授帮忙,他从图书馆复印一件邮来,便编在《荔镜奇缘古今谈》一书中。

  陈香先生这本书的意义,当然不限于对〈大闷〉的观感。其他还有大量难得的史料值得借鉴。在这里只谈引人入胜的〈大闷〉,并追溯这位不知名的小姑娘 竟然能令数百观众“鸦雀无声、按指抖足”,究竟唱的是什么曲?可是书中没有挑明,如今只能找些旁证来加以考究,于是又想到另一位古人,即梨园名师蔡尤本(1888-1974),他应该与这位小姑娘是同行或是师辈。蔡尤本留有口述记录本《陈三五娘》,编在《泉州传统戏曲丛书》第一卷。他的口述本〈大闷〉中的曲目是〔纱窗外〕〔三更鼓〕〔精神盹〕。当今梨园戏常演的这出折戏仍叫〈大闷〉,唱的也是这三首曲,同样很受欢迎。

  奇怪的是,这三首曲也是弦管中的名曲。内容大同小异,只是清唱的弦管,比戏曲表演中的唱念的节奏要慢一倍。那么,弦管与戏曲同名的这三首曲是同根生,还是各自另有来源?以前只有代代口传和单一的口述记录本,一时也难以考查得明白。

  幸得改革开放,我们始能从对岸和海外获得明清两代相关刊刻本的副本,加上本地幸存的家底,先后编校出版了《泉州传统戏曲丛书》《明刊戏曲弦管选集》和《荔镜记荔枝记四种》等书,才从中找到一些头绪,得知最早把《陈三五娘》戏文刊行的,是明嘉靖(1566)“重编”的《荔镜记》。其中第四十八出〈忆情自叹〉,写五娘因陈三被发配崖州,独自在闺中怨叹,唱了几支短曲以后,又唱了【越护引】“纱窗外,月正光……”,接着〔又唱〕“三更鼓,翻身一返……”,由此可见,〈大闷〉中的〔纱窗外〕〔三更鼓〕两首曲最早出自《荔镜记》。但戏中的〈大闷〉还有一首〔精神盹(顿)〕,却不见之于《荔镜记》,反而在几十年后,编在明万历年间的弦管锦曲集《精选时尚新锦曲摘队一卷》又称《钰妍丽锦》之中。再过30多年到了清初顺治年间,另一家刻书商把《荔镜记》更名为《荔枝记》,又改〈忆情自叹〉为〈五娘思君〉,并首次把弦管曲〔精神盹〕收编入此折戏文中。自此,〈大闷〉的三首名曲,完整地刊在顺治本的《荔枝记》。继后的道光本和光绪本的《荔枝记》也照此办理。新中国成立后的1952年,蔡尤本的口述仍然保留这三首曲。只是把《荔镜记》《荔枝记》以戏中男主人公姓名的传统定名为《陈三》,再把〈五娘思君〉分为〈小闷〉〈大闷〉两折。

  在〈大闷〉这三首曲中,最令后人费解的是这首〔纱窗外〕。缘因曲中黄五娘在思君中,不是牵挂陈三此去关山难越,生死未卜,反而担心他也成为负心郎,竟然唱道:“想伊不是铁打心肝肠。伊肯学许王魁负除桂英,一去不返。”如此怀疑未免太不近情理!因为陈三是“犯奸”发配崖州,狼狈不堪,自身难保,而不是上京考状元,怎可能像王魁一高中就负心?清顺治《荔枝记》的出版者也许发现这个漏洞,才为五娘在这句曲词之前,加上一段独白:“卜畏是(义:要是耽忧)我三哥路上遇见伊兄,共伊兄返去?阮疑可过,想我三哥,伊也无许心。”这个自圆其说的小修补,仍然无法破解原曲文五娘此时此地怀疑陈三会去“学许王魁”的 “阮疑可过”。唯一的解释是,〔纱窗外〕是弦管中常见的闺怨曲,《荔镜记》的重编者把它“拿来”组装进五娘思君的戏文中,只是型不对号乱了套,以致有悖情理。

  在弦管界,这首〔纱窗外〕,是弦友耳熟能详的曲目,早已编入《指谱大全﹒自来生长》的第三节。民初林霁秋先生的《泉南指谱重编》,在为每套“指谱”查找故事来源时,可能不知道世上有《荔镜记》《荔枝记》的存在,或未看过《陈三.大闷》,所以不是标明它是《陈三》戏中黄五娘唱的曲,反而认为它源自“明末名妓真凤儿思念张应麟的故事”,更加令人匪夷所思。当代“三哥”“阿娘”的粉丝如见此说,不知情何以堪?

  从〈大闷〉引出的话题,让我们看到泉州弦管古乐与地方戏曲有其各自的丰富内涵,又是错综复杂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。这种现象,音乐史学家何昌林教授总结一句话为“剧曲散唱,散曲剧唱”。以此观点来考究〈大闷〉的三首曲:先说〔三更鼓〕,尽管这首曲是以三撩拍的弦管唱广泛流行,少有人知道它出自《荔镜记》戏文,但当今并无弦管史料证明它有更早的出处,所以称之为“剧曲散唱”是合适的。再说〔纱窗外〕〔精神盹〕,倒是有史料证明两者早就是弦管曲,其后才分别为《荔镜记》《荔枝记》收编为“剧曲”,经压缩节拍用在戏中唱,所以无疑是“散曲剧唱”。这类事例,举不胜举。总的说,泉州自宋元以来先后兴起的地方戏曲,有源自晋唐的弦管古乐为其提供基本曲调,是取之不尽的源头活水,当是得天独厚,加分增色,有益无损。但当今有人持相反的意见,只强调“剧曲散唱”,否认“散曲剧唱”,甚至断言梨园戏是弦管古乐的“父母”。这种说法,以偏概全,有违王国维的戏曲是“以歌舞演故事”的常理,更不尊重历史,也不符合事实。故而务必求真,以正视听。

    附:马香缎(1943-1987)早年在印尼任教时自弹自唱自录的〔纱窗外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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